《詩刊》頭條詩人 | 胡弦:禮物
2020年10月第1期
作者:胡弦 2020年10月13日 14:53 中國詩歌網
2742 收藏

胡弦,詩人、散文家。有詩集《沙漏》《空樓梯》和散文集《永遠無法返鄉的人》等問世。曾獲《詩刊》《星星》等雜志年度詩歌獎、聞一多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柔剛詩歌獎、騰訊書院文學獎、花地文學榜年度詩人獎、十月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
胡 弦
此刻
面對一朵花,我無法
精確地形容它的顏色、情態……
語言止于此也許
是合理的。當我
仰望天空,我察覺到“美麗”一詞的貧乏。
屏風上,木頭雕成云朵:得其
所適的云,像一個安居室內的詞,帶著
絕對的寧靜——是種
淡淡的絕望控制著人間:你是核心,
和這核心的絕對性——你的美
對詞語的作用是種完美的終結。
……我們繼續說話,漫無邊際,
鏡中人:你和我
全知——擁有全部的心痛,但不在
語言那漫長的旅程中。
星座
我想長久地愛你……
六月的楓楊下,空氣濁重、潮濕,寬大衣衫內
你軀體溫熱——
而時間,時間是秘而不宣的光,如同
滑落在黑夜里的晶亮雨絲。
——后來,雨停了,停在一陣薄霧中。偶爾抬頭,
望見天蝎星座,比往常
明亮了許多,卻依舊
神秘而遙遠。
垂釣研究
1
如果在秋風中坐得太久,
人就會變成一件物品。
——我們把古老的傳說獻給了
那些只有背影的人。
2
危崖無言,
酒壇像個書童,
一根細細的線垂入
水中的月亮。
天上剩下的那一枚,有些孤單,
……一顆微弱的萬古心。
3
據說,一個泡泡吐到水面時,
朝代也隨之破裂了。
而江河總是慢半拍,流淌在
拖后到來的時間中,一路
向兩岸打聽一滴水的下落。
4
一尾魚在香案上篤篤響。
——這才是關鍵:萬事過后,
方能對狂歡了然于胸。
而垂釣本身安靜如斯:像沉浸于
某種
把一切都已壓上去的游戲。
5
所有轟轟烈烈的時代,
都不曾改變河谷的氣候。在
一個重新復原的世界中,只有
釣者知道:那被釣過的平靜水面,
早已淪為廢墟。
水邊書
棠梨樹像個笨拙的手勢。
四海為家如虛構。
——我曾望著群鳥從遠方歸來,
又在清晨消失于天際。
——一次次俯沖,
翅尖,偶爾點向水面,一圈圈漣漪
擴散,是時間
在制造轉眼失效的鐘表。
許多年了,仿佛還是那一群。當它們
在湖蕩里呼嘯,
滑過晃動葦叢的風,
仿佛被反復浪費的光陰。
而湖面上,倒影亦能稱量生活:
藍,是兩個天空交換過的藍。陣陣
陌生的反光正起伏著,
擺脫了羈絆,成為
逸出于預感之外的內容。
禮物
萬籟俱寂。
現在請回憶,鳥鳴不是聲音,
是禮物。
夜色如舊,其命維新。
現在,風在處理舊聞。
風也是禮物,把自己重新遞給萬物。
現在,湖上空曠,群山
是錯了的聽覺。
黑暗深處,老火車是一塊失效的磁石,
鳥兒是一排空音箱,樹枝輕輕
搖著被遺忘已久的音符。
古鎮
午后,小菊花在一杯水中醒來,
山坡綠得耀眼。當我們
試圖探究一座古鎮的完整性,
浪花卸去了碼頭的重量。
每當山洪暴發,大地震顫,鎮子
仿佛瞬間就會被沖垮。
而在安謐的夜晚,月光浮動,
所有人的呼吸變輕,
石板、屋脊、合歡樹,都在夢中。
這正是我們的小鎮:仿佛一直生活在
一頭怪獸的注視中。橋洞
用優美的弧線吃掉洪水。
研開宿墨,有人正把后來者寫進家譜,
讓所有人的名字在一起。
人間無數,花朵是安定的,仿佛
無名的神一直跟隨在身旁。
睡蓮也剛剛醒來,老屋
還是原來的樣式:它釋放記憶,獻出
時光為我們收藏的一切。
在一座火山島上談詩
那天,我們在島上談詩。
我看到腳下有種黑色的巖石,
像流質,滑入海水深處,雖早已凝固,
仍保留著流動的姿態和感覺。
海水清澈,幾十米深處的石頭仍然可見,
在粼粼波光下,像仍在流動。
再深,在我們的視線之外的地方,
它們一定仍在下沉吧。
而在遙遠的拉帕·努伊島上,
火山巖雕成的巨人,立在海邊,
一直神秘地眺望著遠方。
你說,我們應該寫那種東西:石人望見的東西,
因為它們在遠方,而且,
含著眺望者的期盼。
但我想的是,腳下,這些黑石頭會一直
下沉到哪里?
據說,巨大的石人曾被偷走,
但從沒有盜賊去偷一座死火山,
連歲月也不能,因為,有人曾在紙上
挖出過他們的手無法承受的東西。
是的,有些詩就是這樣,
你可以讀它,但一談論,就無法深入下去。
聲音中的詩,如風景,如戀人們
在沙灘上接吻;相觸的唇
多么輕盈,像海面上卷動的細浪。
而再深究,它卻發生了巨變,像有一座
幽暗的大教堂在海水中下沉。
所以,說到底,詩歌仍然是個謎,
它發生過,它正在發生,
它像海水那樣是冰冷的
現實主義,從不帶有慰藉,卻又把
一座熾熱的舊天堂抱在懷中。
舊天使
來自相機的仰角,縱身一躍
帶來飛的假象。逆光。臉
隱入黑暗,衣服和發絲的邊緣卻發亮,像
在融化。
——腰身仍單薄,一個
嚴重老化的舊天使,像被焊在
八十年代的天空中。
夜間的海
樓下是泳池,
和孩子們的笑鬧聲,
路燈照著椰子林,林子后面,我們判斷,
沒有燈的地方就是大海了。
后來,我們出現在那里,
海,就在腳下,有微弱的反光,仍難以看清。
浪潮一波波涌過來,
帶著波尖上閃爍的一痕細亮,然后,
嘩地一聲,撞到堤岸,把自己
摔碎在那里,
——是的,如果你是海,不管你有
多大,多少蒼茫,多有力量,
到最后,也只有這樣
處理你的秘密了。
而在更遠的海上,波浪起伏,
它們的思考,
因為不安而永無休止。
一條狗的故事
有一對小夫妻,養了條狗,
他們寵著它,那狗
被寵得像個頑劣的孩子,
它打碎碗碟,踐踏床單,亂撒尿……
后來,他們真的有了一個孩子,分走了
大部分愛,
被冷落的狗,忽然變乖了,
壞習慣竟然全部消失,
有一天,它摔斷了腿,
又重新引起了主人的注意,
給它固定夾板,打針,換藥,它因
重新得寵而用三條腿快樂地跳來跳去,
再后來腿好了,一切如前,但每當
主人生氣,或者,它想引起主人注意的時候,
就會突然改用三條腿走路,
最搞笑的是,它已經忘記了是哪條腿
骨折過,于是,
有時把左后腿懸空吊著,
有時,吊著的則是右后腿
(“頭條詩人”總第368期,內容選自《詩刊》2020年第10期)
湖 畔
胡 弦
星空傾瀉而下,像一場風暴。但你眨眨眼,一切都是靜止的。月亮自水中浮出, 像一個石球。所以有時覺得,我對連續性、流動性的追索,其實是個假象。我需要的, 是一個被定格的鏡頭,因為那值得被定格的,正在其對動態的無窮無盡的蘊含。湖邊的小路上,不時會有大人物來散步,劇情很大,變幻不定,但句子一直很小。不是風暴,是句子——一句小小的臺詞,才能追上趕往未知世界的飛鳥。
在湖邊散步,我學會了用平靜的語調與龐大、怪異、激烈的東西作戰。
源于散步時的胡思亂想,我發現了湖上滾動的波浪像磨損的齒輪,以及在上面隆隆馳去的光陰,并感到空氣、垂向水面的柳條,甚至陣陣微風都忽然變得事關重大。自然,也不再僅僅是一個眼前的視覺畫面,一個自然或地理存在。我體會到, 當另外的時間和人物出現,自然的屬性只是第二性的。是的,在浮光掠影的欣賞者之外,自然,也需要被深度注視,以便它來告訴你它一直忠實的另外的核心。那里, 有另外的構造,藏著它情感的地理學。所以,湖邊的寧靜,以及文字間神秘的浮力, 都那么讓人吃驚。
自然,會在各個不同的時代(時間)中呈現各異而又穩定的形態(況且,我們看到的往往只是眼前的一瞬),使你很難進行感情投放。但如果你是個寫作者,你就會試圖去做深層把握,因為你要把自己與眾人區別開來,成為另外的人:一個親密的知情者。
寫作者必然是這樣的人:面對過往, 如果長久地保持靜觀心態,你早晚會感受到恥辱。它們珍藏著源泉,但需要你意識到,并有所發掘。它們甚至渴望被帶走, 而不是遺棄在那里。它有經歷、承載,卻沒有答案。它也有困惑,并愿意陪你等待、聆聽那從未出現的聲音……在寫作中,一切都處于懸置狀態,既有無限耐心,又急迫無比。
山水如昨,只有在凝視時,它才是當下的,才會呈現其岌岌可危的屬性。它有古老的通行證,并終會送一個人到他想去的地方,并讓他目睹我們情感中那令人矚目的內在景觀。山窮水盡,柳暗花明,自然, 已把自己安置在無數時間中,它表面的屬性和深存內部的激越,構成了強大張力。寫作者要在這張力中生存,感受某種古老的起伏,并以此摸索自己內心的未知領域。
所有評論僅代表網友意見